“无妨,我只是随口一问,读书读到此处,有些好奇罢了。”李承乾语气依旧平淡,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,“若是听到什么趣闻,也可说来与我解解闷。整日困于此地,实在无聊得紧。”
他给了王德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——解闷。
王德将信将疑,却也不敢完全不信,只得含糊应下。
此后,李承乾时而会“无意间”问起一些朝堂动向,比如某位官员的升迁贬谪、地方政事、甚至是市井物价。问题散乱随机,仿佛真是闲极无聊才向王德打听。
起初,王德回答的战战兢兢,只敢挑些无关紧要的说。但久而久之,见李承乾真的只是听听,并无其他举动,警惕心也渐渐放松。有时为了讨好,或是显示自己“有用”,也会将听到的一些零碎消息当做“趣闻”说出来。
而那位通过王德联系上的、冒险送来点心模子和惊天消息的刘嬷嬷,虽遵命不再前来,却似乎也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渠道,偶尔能递进来一两条关于掖庭或宫中底层人员变动、以及某些无关痛痒却可管中窥豹的琐碎信息。
李承乾便如同一个最耐心的渔夫,将这些零散、模糊、真伪难辨的信息碎片,一点一点在脑中编织、拼接、过滤。
他重点关注两个方向:一是黄河水情,二是边境军报。这是他记忆中大唐贞观年间可能发生大事的领域,也是他能想到的,或许能打破目前死局的潜在突破口。
窗外,春意渐浓。
芷萝斋内,李承乾的眼神愈发锐利清明。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忏悔的罪人,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囚徒。
他开始像一头蛰伏的虎豹,收敛爪牙,暗中磨砺,默默地观察着风吹草动,等待着那或许稍纵即逝的机会。
知识在积累,信息网在悄无声息地构建。
他了解天下事,意欲何为?
答案,或许就藏在他夜半时分,于黑夜中不断回忆之前还是太子时,挂在书房的的那幅大唐疆域图上,藏在他那双日益深邃、志在千里的眼眸之中。
李承乾在芷萝斋的平静,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打破。
“陛下召庶人李承乾,两仪殿觐见。”
传旨的内侍面无表情,王德却吓得腿肚子直转筋,在李承乾跪地接旨后,忙不迭的替李承乾换上一身之前皇上赏赐的,稍显整洁的素色新袍,一路上还不住地低声叮嘱:“公子,千万慎言,千万慎言啊....”
殊不知,此刻的李承乾心中亦是波涛暗涌。流言风波刚息,此刻却突然召见自己,是福是祸?是终于要对自己是否流放岭南之事做出最终裁决了吗?还是...另有深意?
步入曾经熟悉无比的两仪殿,一股威压感便扑面而来。李世民并未坐在高高的御榻上,而是临窗设了一方棋枰,正独自执子,对着棋盘沉吟。见李承乾进来,正准备跪下行礼,便直接摆手打断,然后随意指了指对面的席位,说道:“不必多礼。坐。”
李世民没有斥责,没有问话,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。
李承乾微微躬身行礼,便依言坐下,随即垂眸敛目,目光落在棋盘上。那是一副极品的榧木棋盘,黑子温润如墨玉,白子莹洁似凝脂。
“手谈一局吧。”李世民淡淡开口,仿佛只是寻常父子间的消遣,话音刚落,便随手落下一子,直接占住天元之位,开局便气象宏大,尽显帝王胸襟。
“是。”李承乾应了一声,执起白子。
棋局悄无声息地展开。
李世民落子极快,大开大合,攻势凌厉,一如他当年驰骋沙场、睥睨天下的气势。棋风之中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和压迫感,往往数子之间,便已隐隐形成合围之势,逼得人喘不过气。
李承乾却一改往日或急躁或颓唐的心境,变得异常沉静。他自知实力远逊,所以并不急于正面抗衡,而是步步为营,稳守根基。他的棋风变得极其坚韧,甚至有些...“黏”。
面对李世民黑棋的凶猛攻势,他并没选择有硬碰硬,而是通过白子进行巧妙地腾挪、转换,偶尔也会直接舍弃掉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子,只为护住自己大龙的眼位,守住自己的实地。他的应对,不再是绝望的挣扎,而是充满了冷静的计算和一种...奇异的耐心。
李世民原本略带不在意的目光,渐渐变得有些讶异。
他发现在自己所有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进攻,都仿佛砸在了一团致密而富有弹性的棉花上,力量被悄然吸收、化解。这个儿子的棋路,不再是过去那种要么一味不假思索的蛮干、也不是过去那种一触即溃的浮躁,而是透出一股沉潜下来的、内敛的力量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