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内,金漆立柱撑起千斤穹顶,灯火通明。
国宴。
大夏王朝最顶级的盛宴。
东涡国使臣野田雄,将一套黑陶茶具在身前长案上逐一摆开。
不多不少,二十七件。
他身穿本国引以为傲的礼服,袖摆宽大,每一次抬手,袖子都在空中甩出一个僵硬的直角。动作刻板,神情肃穆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。
大夏的文武百官坐在两侧,伸着脖子,目光全落在那一堆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上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好奇、困惑与些许不安的沉默。
龙椅上的石徹,端起手边的一只白瓷杯。
杯中是新贡的云雾茶。
茶是好茶,入口清甜,回味甘醇。
可惜,品茶的人,心情不太好。
野田雄的表演已经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。从温器、置茶,到注水、出汤,每一个步骤都繁复到了极致。他甚至用一支细长的竹勺,从茶罐中一勺一勺地舀出茶叶,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,再用另一把羽扇轻轻拂去山顶的浮尘。
“哗众取宠。”
石徹在心里给出了评价。
他前世是顶级的文博活动策划师,见过的茶艺大师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。越是顶尖的大师,动作越是删繁就简,追求的是行云流水的自然。
像野田雄这样,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,不是心虚,就是骗子。
此刻,野田雄的表演终于到了最后一步。他双手捧起一只小得可怜的茶碗,高举过头顶,而后转身,迈着小碎步,恭敬地递向坐在百官之首的礼部尚书,张庭玉。
张庭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臣,一生最重礼法。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,用标准的姿势,双手接过那只小碗。
他低头闻了闻,脸上肌肉微微***。
他尝了一口,表情更加古怪。
满殿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让他如芒在背。他必须说点什么。
张庭玉转向龙椅上的石徹,深深躬身,用一种他自认为最得体的声音说道:“陛下,东涡国的茶,果然……讲究。”
这两个字,他说的很艰难。
因为那茶,又苦又涩。
但此刻,他代表的是大夏的颜面。他不能说不好。
满殿寂静。
所有官员都松了一口气,觉得尚书大人应对得体。
野田雄的嘴角,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、胜利的微笑。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他要的就是大夏的百官之首,亲口承认他东涡的“茶道”无比“讲究”。
他再次躬身,声音洪亮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卑和掩饰不住的傲慢。
“尚书大人谬赞。我国茶道,源远流长。据古籍记载,曾有贵国先人前来东涡求学,才将茶的种子带回大夏。只可惜,贵国似乎只学了皮毛,将饮茶这等雅事,变成了牛饮解渴的俗事,失了‘道’的精髓。”
话音落下,紫宸殿内针落可闻。
狂妄!
这是赤裸裸的羞辱!
说大夏的茶文化,是他们东涡的劣化版!
几名武将已经按捺不住,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,眼神凶狠。文官们则面面相觑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他们想反驳,却又不知从何驳起。
毕竟,刚才那套眼花缭乱的“茶道”,他们确实没见过。
在所有人或愤怒、或屈辱、或不知所措的目光中,龙椅上的石徹,放下了手中的茶杯。
杯底与桌面接触,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。
声音不大,却像一记重锤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他开口,声音平淡,却传遍了整个大殿。
“讲究?”
石徹笑了。
“朕看是多余。”
多余。
这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野田雄的脸上。
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恼怒。
他没想到,这位年轻的大夏皇帝,会如此直接,如此不留情面。在他的预想中,对方要么龙颜大怒,失了君王气度;要么强行辩解,落了下乘。
可他偏偏只是笑了笑,说了两个字。
多余。
“陛下!”野田雄的声音拔高了八度,带着质问的语气,“您此言何意?难道您认为,我们东涡国传承数百年的茶道,只是多余的表演吗?”
“不然呢?”石徹反问,语气依旧平淡。
他甚至没有看野田雄,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。
“茶,生于***,采日月精华,得雨露滋养。人饮之,是为了静心、为了解乏、为了品其真味。”
石徹站起身,缓步走下御阶。
龙袍的衣摆在地面上拖曳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“你用了二十七件器具,耗时一炷香,又是拂尘,又是堆山,最后泡出了一杯又苦又涩的浊水。你告诉朕,这其中哪一个步骤,是为了让茶更好喝?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诛心。
野田雄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“这……这是礼!是道!是仪式感!”
“仪式感?”石徹走到大殿中央,停下脚步,“朕告诉你什么是仪式感。”
他转头,对身边的内侍官吩咐道:“去,取一套民间的粗瓷茶具来。再取一壶开水,一盒最普通的研磨茶粉。”
内侍官愣了一下,但不敢违逆,立刻领命而去。
群臣哗然。
民间的粗瓷茶具?最普通的茶粉?
陛下这是要做什么?自暴自弃了吗?
用最粗陋的器具,去对决人家那二十七件精美绝伦的黑陶?
礼部尚书张庭玉急得快要昏厥过去,他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陛下,万万不可!此举有损国体,有损天威啊!请陛下三思!”
“张爱卿。”石徹看也没看他,只是淡淡地说,“你先起来。今天,朕给你们上一课。”
很快,内侍官便将东西取了来。
一套再普通不过的青白色粗瓷碗,一只长柄汤勺,一个装着滚烫开水的铜壶,还有一个装着绿色粉末的陶罐。
这些东西,就这么随意地摆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几上。
与野田雄那边精致讲究的阵仗,形成了无比惨烈的对比。
一些小国的使臣已经开始窃窃私语,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嘲弄。
野田雄看到这一幕,反而冷静了下来。他抱着双臂,站在一旁,嘴角重新挂上了那抹讥讽的笑容。
他倒要看看,这位大夏皇帝,要如何用这些乡下人用的破烂,来挽回颜面。
这已经不是比试了。
这是自取其辱。
石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。
他挽起龙袍的袖子,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。
他先是用铜壶里的开水,将那只粗瓷碗烫了一遍,然后将水倒掉。这个动作叫“温碗”。
接着,他用汤勺舀了两勺茶粉,放入碗中。
然后,他提起铜壶,注入少量的开水,用汤勺将茶粉调成均匀的糊状。这个动作叫“调膏”。
这一切,都做得不急不缓,从容自若。
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。他们看着他们的皇帝,用着最简陋的器具,做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动作。
调好膏后,石徹一手扶住碗沿,一手提起铜壶。
真正的表演,现在开始。